众所周知，我是70后，虽然在大伙儿眼里算基本上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汉了，但是哥们也不是没年轻过。

我记得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父亲，40后，老三届，望着我忧虑地说，你们这代人长大了可怎么办哟！我则反唇相讥，历史上还有哪一代人能跟你们红卫兵一代比么？你们打老师斗爹妈破四旧砸文物，从物质和精神层面彻底把我们的文明给整断档了，今天不照样牛逼哄哄的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么？所以我们长大了能怎么样？也不可能比你们更坏啊。

同样的焦虑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断地出现，80后如何如何，90后如何如何，甚至现在00后如何如何……我大都一晒而过，猪向前拱，鸡朝后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不值得整体为之焦虑。所以即便在马佳佳嚷嚷他们丫90后都不买房的时候，我也没觉得能怎么着，你不买，买的人多了去，你还不搞基呢，也架不住人家搞啊。直到今天，跟几个自营广告公司的老板们吃饭时，遥想当初我们刚入行，还是新人菜鸟小屁孩，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胶漆，眼界无穷世界宽的时候，再说回他们今天公司的小孩，皆大大地摇头。说这帮孩子都跟机器人似的，天天傻啦吧唧地盯着电脑发呆，没想法，更说不上创意，机械作业，你拿来单子我就做，你喊改我就改，你说logo大点我就大点，跟他妈流水线上的工人似的，哪像我们当年那么好玩。

我们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大多是上世纪90年代末期，特别是在重庆这样的一个内陆城市，虽然刚经直辖，但是说得上洋气的职业确实不多。而广告，恰好是一个听起来很洋气，饱含梦想，而且门槛又极其低的行业。几年后，胡兵哥哥跟瞿颖姐姐演的电视连续剧《真情告白》一出来，不夸张的说，得吸引了多少全国的有志青年进这行啊。胡兵站在一个设计得跟屎一样的户外广告牌下面，深情地说，这是我迄今为止做得最成功的一个作品。我去！迷倒了多少无知少女啊。还有那个台湾腔的演CD的张世，一直到今天很多人就觉得4A公司的CD就该是那个鸟样！连我爸都颇为倾倒地问我，你们上班就那样么？

而且更妙的是，这个行业门槛低啊！你要当医生上手术台起码得在医学院学过几年，你要去开馆子掌勺大厨起码也得到新东方学过几天，只有广告这个行业，我们是复合型行业，自然需要复合型的人才。学画画的，招！学写字的，招！学营销的，招！长得好看的，招！混黑道的，招！就算是一张卫生纸，在那年月的广告公司里，也一定会有它的用处啊。尽管广告行业嘴里嚷嚷专业专业比谁都响，但是细探入门来历，我所知的就有屠户、售货员、水手、厨子、出租DVD的、保安、和尚、洗浴城小弟、摇滚歌手……妈的，我这辍学少年原来还是这里头来历最正经的一个。罗素老头曾经说过，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这么多神头怪脑的聪明人往这个行业里一堆，这事就立马变得好玩起来。

不谦虚地说，那是有理想的一群人。他们在原有的行业里已经解决了基本生存的需求，今天参合到广告这个行业里来，那都是有更高追求和目标的。在马斯洛老师的那个需求层次金字塔上面，起码是三级以上的需求层次，在社会归属和尊重需求的层面上。而理想这个事，只有在资讯不对等的前提下才能实现。比如当初拿到一本《龙吟榜》就惊为天书，***！太牛逼了！这尼玛才叫广告啊！然后就躺那儿幻想那些个书上牛逼哄哄的4A公司的工作，皇上挖地一定是用的金锄头吧？及至后来贴身接触了一看，我去！原来伟人也拉屎啊？

在我们和这个行业共同的青年时代，我们和这个行业一起都这样***呵呵地朝气蓬勃着，无知，无畏，白日梦做着，创意改变世界，奔跑吧，骚年。而当时的物价也不高，广告公司本身也还能挣钱，能支付出来的薪水对于一帮没什么正经出身的草根来说，糊口有余，还够满足你听听歌买买碟这样的不太奢侈的文艺小爱好，这些爱好反过来又养成你一些爱做梦的习惯。创意，可不就是做白日梦么？

而现在，这帮孩子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刚好是这个梦醒来的时候。

前几天听说有家做得挺大的广告公司，一口气接了某牛逼开发商8个项目，每个项目收费4万元。我以为价格未必能体现价值，但是一定能体现尊严。人卖LV的小姑娘就是比卖美特斯邦威的小姑娘小胸脯挺得要高一些，你这4万块钱的价格一收，还指着甲方能把你怎么当回事，怎么尊重你听你的意见，估计就很难了。都尼玛七浦路去卖T恤了，你还给他讲要冷水手洗，你觉得人家会鸟你么？

是，你有一万个理由，你有一大帮员工要养活，你有公司要正常经营，你需要有流水的支持，可说一千道一万，你这收费不能比十年前还低吧？在通货膨胀什么都在涨价的情况下，十年来越来越便宜的只有3C产品。而那一卦企业在生产上都是实行的泰罗制流水作业，以提高每一单位劳动的产量为终极目标，最饱和的工作负荷，最低廉的人力成本，最严格的工时控管……富士康原先是多少连跳来着？

而广告，这样一个知识密集型产业，十年来活生生被你们整成了劳动密集型产业。下一步多半就该在公司的墙上贴标语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平平安安上班来，高高兴兴回家去。在泰罗制的生产型企业里，标准化作业、工作定额、岗位培训、计件工资、职能工长制……哪一样不是致力于把人变成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这颗螺丝钉坏了，换一个就是，你需要去在乎这枚螺丝钉怎么想吗？

低廉的人工成本，枯燥的工作模式，得不到尊重的工作环境。你还指望跟当年似的，一大群有趣的聪明人争先恐后地朝这个行业里跳么？他们是脑子坏掉了吗？再说现在小孩的出路又那么广阔，会写的写个网络小说，会画的画个插画漫画，嘴甜的倒腾个淘宝网店，就算在网上当个段子手一个月接广告也不少挣钱啊。啥时干活啥时睡觉自己说了算，凭什么还来你这里见天苦哈哈地加班还被客户横过来竖过去的屌？彼之蜜糖，他之砒霜，你年轻时候当做梦想干的事情，今天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份工作罢了，也不怎么样的一份工作。

你能在多大程度上解决甲方的商业课题？你的工作内容能获得甲方的尊重吗？你是否有一个还不错的收费标准？你能否给你的员工提供了一份足够他及家人体面生活的工资？你是否有让员工感受到创意推动生意改变世界的力量？你是否有推行以专业为荣耀的企业文化？你是否能对甲方说不？

你们总是很羡慕地说揽胜如何如何，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成为杨海华。你一定要坚持什么？一说就是自己干压力山大，一大群人要养活。我曾经还干职业经理人的时候跟各位老板们吃饭时说过，要不我们就订个价格联盟吧，不给回扣，低于多少多少钱的就不做。老板们纷纷面露难色，目光闪烁，你丫不挣钱反正有集团总部管发工资，我们哪敢跟你比啊，要生存要生存啊。嗯，然后没想到还有比你们更狠的吧？4万一个项目的也敢接，你们又***了吧？那要是接下来还有收3万的呢？2万的呢？还玩吗？

这个行业变成今天这样，不光是市场环境的问题，不光是甲方的问题，不光是我们的问题，也不光是下面小孩们的问题，是十多年来多方的合力变成了今天的这个局面。过去环境还不错，房子还勉强能卖，客户也懒得跟你计较，反正钱不多，你们拿去吧。现在环境一恶劣，要节省开支，第一个为什么从广告公司上下刀？因为过去给他们带来的价值感就不够！打不打广告，房子都照卖。问你微信微信你不会做，微博微博你做不来，报纸我也不上了，户外我也做不起了，每个月我就要点户型单张跟海报，你就算设计费多少钱一个P好了？凭什么还大几万大几万的找我收费？

好吧，那大哥你说收多少钱合适？4万一个月怎么样？这个收费标准下且不说赚钱，就算为了能保本，显然需要配置更便宜的人工，更高负荷的工作量。人员素质跟不上，干的活自然更糙，而反映到甲方那里就是他妈的你们果然都是***，连这个钱都不值！陷入到恶性循环不能自拔。据说这家公司服务了两个月之后发现在这个费用下根本无法支撑项目组的正常营运，于是跟牛逼开发商商量，能否撤销合作。开发商不干了，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就算是坨屎你也得咬牙给我吃干净喽！

自作孽，不可活。真是一声叹息。很多年前听我做生意的一个前辈说过，生意亏了没事，架子不能倒，架子倒了才是完蛋。总得有人把这架子又重新立起来吧？一个揽胜，一个杨海华，是远不足够的。愿大家都能活得更有尊严，愿这个行业能重新热闹、吸引更多帅哥美女天才少年进来，愿大家能依靠智慧依靠创意买房买车发家致富，愿大家都能有一个更体面的人生。

我虽然现在几乎已然不在这个行业里讨饭吃了，但是也在里头混过好多年。就像偶然听人说起某位前女友，虽然已经不爱了，但是，还是希望她过得好吧。

完。

文/徐微

来源：花花世界(微信号：playworldallbi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