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勇  来源:青年记者

在大陆当了十几年记者，参加过数不清的新闻发布会(台湾称“记者会”)，记者会的“套路”我应该很熟了。但在台湾参加的第一场记者会，我还是被“震”了——虽然我事先对台湾记者会与大陆的不同有心理准备。

让我“震”动的不是记者会发布的内容，而是记者会内容发布者的“专业”和采访记者们的“敬业”。

“专业”的记者会主题

这场发布会名为“十大不思议骨折事件发表记者会”。时间是3月4日下午两点，地点在台湾大学医学院国际会议中心。之所以从当天数十项“采访活动预告”中选择参加此会，是因为活动预告提及记者会组织者是台湾“奶粉业者”。奶粉怎么会导致“十大骨折事件”?都是些什么事件?难道与“三聚氰胺”有关?我很好奇。而香港限购奶粉引起大陆民众极大关注，向深圳开放了个人自由行的台湾，是否会像香港一样，成为下一个大陆居民抢购奶粉的“胜地”?台湾奶粉业者是否做好了应对的充分准备?这是我所关心的话题，我希望从记者会上采访到台湾奶粉业者或奶业协会相关人士。

因为是来台湾后的第一次记者会，我特意提前20多分钟赶到。没想到，乘电梯到二楼一看，嚯!台湾媒体的记者们早就到了，齐刷刷十几台摄像机已经在工作。虽然记者会并未开始，但数十名记者已经在会议室外和会议室内围成了几个大圈在分头采访。

我赶紧到签到处留下名片，领到记者会资料，这才发现新闻发布的内容并非我所想象。看看主办方提供的通稿标题，就知道要发布的主要内容了。引题：“爬楼梯竟致严重骨折!骨流失不自知，轻***跛脚养骨一年!”;主题：“咳嗽、打喷嚏也‘腰折’ ‘十大不思议骨折事件’大公开!”;副题：“医师呼吁：9成女性钙不足，乳制品是最佳来源;维生素D、镁、锌助吸收!”

显然，这是非常专业化的科技和医疗健康新闻。新闻发布的主角是台湾骨质疏松症学会的一位副秘书长、某医院骨科主治医师。新闻由头是“三八”妇女节将至，发布的主要新闻“事实”是高达九成的女性因每日钙质摄取未达标，导致容易骨折。

所谓的“十大不思议骨折事件”，其实并没有具体的“事件”，而是十种因骨质疏松导致的骨折情形：下雨天路滑脚骨折;下楼梯腿骨折;移动摩托车使髋部骨折;打喷嚏使腰椎骨折;炒菜锅太重导致手骨折……记者会也确实提供了两个案例，分别是新闻要素不全的“34岁的肖小姐”和“35岁的李小姐”骨折的故事，但也扯不上成为“十大事件”。

“敬业”的台湾记者

像这种专业性极强的科学和健康报道，需要这样兴师动众、来这么多记者采访吗?我印象里，大陆科技界和医疗界人士也经常发布类似的科技和健康新闻，顶多也就每家媒体来一个跑线记者，顶多十多个人。来的记者多是拿一份通稿，领一个红包，象征性地问几句，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甚至现在有的记者连会场都不去，直接从电子邮箱里取出通稿加上自己名字就发了。

但这场记者会少说也来了五六十人。记者们拍得很认真，问得很仔细，同行间采访竞争很激烈。他们分成好几拨，一拨又一拨地对几位专家不厌其烦地轮番采访、拍摄。电视记者们则一遍又一遍地让主办方请来的几名“患者”，“表演”从楼梯上走下来时“扭到脚”;让主办方人员表演打喷嚏、翻炒锅、抬移摩托车、抱小孩。我现场所见，表演者在电视镜头前打喷嚏就打了几十次，炒锅翻了十几次，一个女孩做抬移摩托车的动作，一直做到额上香汗淋漓、直不起腰来，电视记者们才罢休。摩托车、炒锅、炉灶等都是主办方早就准备好、运送到会议现场的真实道具。“患者”们表演完之后，又被记者们请进会场，在会场内一个一个单独接受不同媒体专访。

以这种方式采访出来的新闻，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家电视台播出来会是一样的。

一场被商业操控的记者会

记者们的场下采访完成之后，记者会才正式开始。医学专家开始通过PPT讲解人体骨骼为何会骨折的复杂原理。我很快听明白了，专家的中心意思无非是三段论：女性是容易骨折的;女性容易骨折的原因是因为钙质摄取不足;要摄取足够的钙质，就必须——喝牛奶。整场记者会，所有的案例、通稿、讲解，都是顺着这个思路在进行。这场记者会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句话：女人们，多喝牛奶吧!

但这句点睛之笔，并没有由记者会的发布者直白地说出来，而是只告诉大家不喝牛奶的后果——会骨质疏松、会骨折。

事实上，后来台湾各家媒体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思路报道的。其实，记者会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是：请喝××品牌的牛奶吧!——这才是最关键的。这场记者会背后有商业操控，难道台湾的记者们都没有注意到吗?

台湾的记者会绝对不可能给记者发红包。但我在主办方提供的记者资料袋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礼品——一副耳塞。虽然耳塞并不值钱，但这也颠覆了我过去对台湾媒体的认知——我曾以为港台媒体记者都是不会收受被采访对象的礼品的。我在现场并没有看到有记者退回这份礼品。这副耳塞的包装盒上，有一家奶粉供应商的广告，广告巧妙地将耳塞与奶粉联系了起来。一位台湾当地的资深记者告诉我，这个奶粉品牌是台湾市场最大的奶粉供应商。而我了解到，记者会的主办方正是这家奶粉供应商的公关公司。

也就是说，所谓的“十大不思议骨折事件发表记者会”，只不过是这家奶粉供应商为了销售奶粉而策划的一起营销公关活动!公关公司当然拒绝承认奶粉供应商是这场记者会的幕后“主谋”。当我向公关公司表示要采访这家奶粉供应商时，奶粉供应商早已从会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台北几乎所有电视、报纸、电台等媒体都刊发了这则因女性缺钙导致“十大不思议骨折事件”的“新闻”，报道都呼吁女性平常饮食要注意多喝牛奶。喝什么品牌的牛奶呢?当然是大家都爱喝的、市场占有率最高的牛奶——这是大多数消费者都会做的事。

“成功”的公关公司

媒体被商业操控，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痼疾，不独台湾和西方社会存在，在大陆也很常见。但操控得如此不着痕迹、如此专业、如此“成功”，这家公关公司真可谓登峰造极，我从没见到过。

公关公司采取了逆向思维方法，将女性易骨折这种现象(如果确实存在的话)包装成“十大骨折事件”，首先吸引了媒体记者的眼球;再利用台湾媒体间的激烈竞争，让记者争抢着来报道他们策划出来的这则“耸人听闻”的“新闻”，从而吸引大众的眼球;最后，成功地向大众灌输了一种观念，引导大众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经常去消费他们的产品。

公关公司为媒体提供了非常周到的服务：完全符合市场化媒体需求的通稿、“惊人”的标题和文案、充足的文字案例和完全配合采访的真人案例、道具，记者会一结束，所有记者就接收到了电子邮件……公关公司对媒体运作和消费者心理的谙熟，使得他们不花一分钱广告费就大大开拓了市场。比起这家公关公司，我觉得绝大多数的大陆公关公司都还在读幼儿园。

“独家”却一扫而过的新闻

这种“成功”的公关公司对市民和社会来说未必是好事，因为缺乏良知的公关公司有可能为了商业利益而蒙蔽真相，制造谎言。参加记者会的台湾媒体记者并未去揭露这场记者会背后商业利益集团对媒体的操纵，是没有发现，还是发现了但心照不宣?这令我困惑。

不过，台湾记者的敬业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记者会自始至终，每个记者时刻都在寻找“独家”——哪怕记者会的内容大家早已共享，不是独家新闻，但他们也一直在不停地寻找独家的视角、画面和独家的制作、报道方式。

有资料说，小小的台湾岛上，2300万人口有多达5家无线电视台、150多个电视频道、60多家有线电视、200多家电台、100多家报纸和数不清的地下电台。这也许是记者竞争如此激烈的原因。

在随后几天的时间里，我又接连参加了6场记者会，每场活动都是记者云集。一场在我看来并不重要的记者会，竟然还开去了数台直播车。记者们拼抢新闻的劲头，令人叹为观止。电视上、报纸上，每天都在播报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新闻，看谁更能吸引眼球。但是，报道对事件多是一扫而过，是否已切入事实的本质，似乎并不重要。

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真实的台湾。

(作者为深圳报业集团晶报首任驻台湾记者、晶报《星期日晶报》主编)